敌意的寒冰_欲海逍遥
优看小说网 > 欲海逍遥 > 敌意的寒冰
字体:      护眼 关灯

敌意的寒冰

  从第二天开始,秋林带着干粮下受灾村组,或者和灾民聊聊天,或者找村组干部问问情况,有时帮修房子的老乡递递瓦,有时和农户一起下田补插中稻。有时甚至和孩子们一起在沟沟坎坎里摸鱼捉虾……他发现,大多数灾民虽然免不了发发牢骚,其实内心却很达观,对未来既不存太多的奢望,也没有过分的恐惧,表现出一种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精神。每逢这种时候,他不期然地回想起过去在期货市场上种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情态,相形之下,他感到惭愧不已。

  有时,他特地留在某户灾民家里,等待和他们一起用餐,随后留下数百元餐费。不久,他就把身上的现金送完了,又上县从银行取一些,继续他这种巧妙的”布施”①。通常,人们都能理解并接受他的好意,似乎觉得这位老板比那些不曾谋面的捐献者体贴得多。可是也有一些意外的情况发生,个别灾民在接受他的援助时显得很冷漠,甚至于有些旁观者——这种情形是难以避免的,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冷嘲热讽,好象他正在做着一桩很卑鄙的事儿似的。他认定是自己的态度不够诚恳,伤害了别人的自尊,因而在以后送钱时表现得更加谦谨,结果却适得其反,人们对他更加冷淡,甚至在言谈中流露出明显的敌意。

  是的,敌意,那位老农当时所流露的情感,只有用这个词才能准确地表述。那天下午,他路过一家农户的禾场,看见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坐着地上玩泥巴,便蹲下来,很快就和他混熟了。临走前,他拿出三张百元大钞放进那双沾满泥巴的小手里。孩子惊喜地看了看手里的钞票,扭头朝那栋破瓦房里喊道:”爷爷!钱!爷爷!钱!”

  秋林站起来,惊愕地看着老农怒容满面从低矮的堂屋里走出来,一瘸一拐地,啪地一巴掌打掉小男孩手里的钞票,旁若无人地拖拽着哇哇哭叫着的孩子返回屋里。秋林怔住了,半晌才醒过神来。

  这件事造成的挫折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可是,思想上出现的困惑却无法得到解释。他逐渐明白,那位老农多半不是冲着他发脾气的,可究竟是什么使得他如此不近情理呢?于是,在第二天晚上喝啤酒时,他把这件事讲出来,向旅馆老板请教。老板先是露出欲言又止的尴尬神情,最后,他憋不住叹息道:”您是一个好人,可是您实在不该亲自来做这些事啊!”

  旅馆老板的话使秋林愈发感到迷惘,他追问道:”为什么呢?”

  “您想听真话?”

  秋林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吱声。

  “从您来小店时起,我就一直在观察您。请您别见怪!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一种怪癖。我曾经念过高中,年轻时也很喜欢读书,只是——怎么说呢?一直运气不好,在部队没捞上一官半职,退伍后又不愿意委屈自己,做一名狗屁也不是的村组干部。我是有过这种机会的,可是我放弃了,宁愿做一个自食其力的餐馆老板。这样使我有机会接触各种各样的人。我喜欢和这些人,尤其是象您这种外来人打交道,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清醒地意识到,在贫乏单调的生活环境中,我和周围那些人总有一点儿不同。这种感觉是我最重要的精神食粮。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看不起周围的人。恰恰相反,我爱他们。您懂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吗?”

  说到这里,餐馆老板停下来,用一双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秋林,接着说道:”我爱他们,仅仅因为我觉得他们和我一样可悲。顺从,是我们穆斯林宗教的基本精神。正如您已经知道的,我们都是在几十年前从外地迁进来的。是否愿意?没有人问我们是否愿意。我们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离开熟悉的故土。时代要求我们那样做,我们就那样做了。然后呢?我们就与天斗,与地斗,与水斗;斗来斗去,越斗越穷,越斗越愚昧,越斗越怯懦,怯懦得根本不敢正视外面的世界。您是一个外来人,而且,怎么说呢?您是一个富人。我这样说,您不会见怪吧!”老板拎起手中的啤酒瓶和秋林对碰一下,咕噜咕噜地猛喝一大口。

  秋林感到大吃一惊。他早就觉察到餐馆老板城府很深,但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可以如此深刻地思考社会与生活。当老板明确指出他是一个富人时,他起初感到很突兀,随即便为老板的睿智所折服。他隐约知道了自己寻找的答案,却很想从老板口中得到证实,在两人分别点燃香烟后,他冷静地问道:”不错,正如您所说,我可以称得上一个富人。可是,那又怎样呢?”

  “刚才说过,我一直在观察您。我敢肯定,您受过良好教育,而且出身农家——这毫不奇怪,因为您的生活习惯暴露了这一点。比方说,您洗澡用的那条丝瓜瓤子,它已经破得不能再破了。我知道用它擦身子很舒服,但我更欣赏您那种珍惜微贱而美好的事物的美德。我知道这种美德只能出自农家。是的,很多品行优异的人,即使情移境迁,也能把幼年时代禀受的美好东西保留下来。可是,很显然,您身上这些本可使我们感到亲切的东西都被另外一种东西掩盖了,人们看不到它了,却鲜明地感受到另外一种东西——一种非常讨厌的富贵之气。”

  “讨厌的?”

  “很简单,富贵之气与贫贱之气是对立的,自古如此,因此大伙儿觉得讨厌。”旅馆老板斩钉截铁地说道,过一会,他放缓语气补充道:”您提到的那位老农民,很凑巧,他是我的亲家,您是否愿意听听他的故事呢?”

  “如果您不忌讳,我很想知道。”秋林神情凝重地答道。

  “好吧,我尽可能说得简单些。夜深了,夜凉让人感到舒服,可也容易伤身体。他比我大十岁,也曾经是一名军人,在西藏一次平叛战斗中负过伤。他在部队的那段经历,不说也罢。他年轻时很倔,宁肯挨穷,也不愿意领取政府给他的伤残补贴。他只有一个独养儿子,也就是我的二女婿,是一个壮实的小伙子,和他老子一样倔。几年前,他和我女儿结婚,生了一个胖小子。呵,就是您遇到的玩泥巴的那个小家伙——农村的孩子都这样。日子是穷一点,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他偏要去城里打工。”说到这里,老板停下来,目光中透出悲伤神色。

  “……是前年春节出的事。当时,他在广东一个建筑工地上当泥瓦匠,准备讨回包头拖欠的四百元工资,然后回家过年。包头不肯给,他就爬到脚手架顶上以死相胁。包头坚持要留到第二年再付,他就一直呆在上面,不肯下来……多蠢啊!下面有很多人看热闹,吵吵嚷嚷的,劝他下来。也许是天气太冷,手脚冻木了,他在往下爬的时候一头栽了下来……出去的是一个棒小伙子,回来的却是一只小匣子……唉!”

  当晚,秋林彻底失眠了。他想使自己静下来,试了几种方法都不行,最后,他打开《坛经》一字一句地念起来。于是,激动的情绪照例平和了些,可旅馆老板的话却挥之不去,前念、今念、后念接踵而至。他干脆放弃睡觉,点燃香烟专心思考起来。

  如果说,最初他仅仅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当晚和旅馆老板的谈话却使他再也无法掩饰,他的世界——过去是完整的统属于人民这一概念之下的——分裂成了敌意的两半:穷人与富人。从纯观念的角度来看,这种思想对他来说毫无新意:在此之前,它始终象是一种虚拟的、事不关已的东西。然而,倏忽间,它就变成一种清清楚楚的归属感。人民分裂成了富人与穷人,他却不自觉地从过去的队伍里游离出来,站到了它的对立面。幸耶?不幸?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憾与怵惧,就象刚从一场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沿上一样。他天性厌恶人际争斗,此时却不得不面对这种沉重得使人喘不过气来的敌意,他该怎么办呢?他本能地想到了逃避,正如过去已经习惯了的那样。可是,这种敌意并非来自于个体与个体之间,想逃,终归是无处可逃的。那么,你将如何面对这种避无可避的现实呢?

  可是,他终归还是找到一个办法,那就是花费更大的代价,来去收买那个向他传达敌意的老农。只要他肯接受一笔钱,那么,敌意将不复存在,他想。第二天早晨,他主动找旅馆老板,请求他帮助说服那位老农接受他的援助——三万元现金。他说,他是真心实意想帮那位老人;他——那位老人尽可自食其力,可他不能不替孩子的将来考虑。旅馆老板看了看他的眼睛,知道他一晚未睡,被他的诚意打动了,把店子交给老婆照管,出去了整个上午,回来时却遗憾地告诉秋林,他没能说服那个倔老头。”以后再说吧!过一段时间他会转过弯来的。”

  当天下午的上班时间,秋林去乡政府找到乡党委书记和乡长,陈述了他的捐献计划;他知道乡里有两处电站需要重修,准备捐献三十万元现金。他要求政府专款专用,并且指定旅馆老板作他的资金使用监督人,把资金使用情况及时报告给他。两位领导对他的计划非常重视,立即召开党委会议,根据他的要求形成了决议。全体党政领导主张举办一个大型捐赠仪式,让全乡人民当面答谢他的义举,秋林坚决地拒绝了。

  第二天上午,他在乡财政所长的陪同下离开小镇,上县去办理捐款转帐手续。临走前,他再次请求旅馆老板做那位老农的工作。他说,不管任何时候都可以打电话给他。这件事象是夏天无意中吞进的一块冰,始终哽在心里,使他感到难受极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yk228.com。优看小说网手机版:https://m.yk228.com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