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
从酒楼出来后，秋林镇静地发动汽车，想把它开回翠湖，却上了二环线。后来，他干脆进了西山公园。他记得山间有一条小溪，绿树环合，苔藓青郁，溪水澄澈，行人罕至，极其幽静。到达熟悉的岔路口之后，他把车锁好，上山找到了那条小溪，在一块巨石上坐下。
小溪静静地流淌着，在稍远些的地方汇成一汪小潭，清沏见底。昆明四、五月的天气并不热，他却感到异常焦躁．他站起来四处瞄了瞄，放心地脱光衣服，把身体泡进清凉的溪水中。一会儿，他感到小溪的整个环境都过分冷清，便赤条条地爬起来，穿好衣服，开着车返回市内。
接下来几天，他照常去证券公司和图书馆，但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呆不足半个小时，象被火烧着屁股似的。依涛和小段都发现了他的焦虑和紧张。小段问他，是否她做得不够好，惹他心烦了。他粗暴地警告她别胡乱猜测。她不敢稍显怨色．在她心目中，他就跟神一样高不可犯。依涛又想起他做期货时的情景，猜想他又亏了钱，便用他过去教她的那些人生哲理来教他。他有时摇头苦笑，有时勃然大怒。
他知道，他无法回避这样两个事实：云峰污辱了依涛，而他呢？他一直在用云峰的脏款为自己赚钱。他很想使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无法停止一种幻想：云峰是一只猛兽，而他呢？只是寄生于这只猛兽身边的一只肮脏的土狗。你一向高傲自恃，却原来不过是一只土狗而已，他自怨自艾地想道．你宁愿继续做一只土狗吗？你将用什么来洗涮做过土狗的耻辱呢？他常常沉浸在悲哀之中。其实你根本不必为那些过时的道德教条而烦恼，时代变了，人人都在不择手段地捞钱，社会价值观也变了，人人都以富有为荣。马克思也曾经说过”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足见在资本原始积累时期有一些肮脏是必然的。既是必然，你何苦要做一个螳臂挡车的蠢汉呢？还是”清静无为”吧。……难道，你真想逆天而行？佛祖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足见”腐”也好，”廉”也好，高尚也好，卑下也好，无非都是幻象，你又何必执着呢？……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自我实现。一个一心要实现自我的人，是否应该理会那些强者为弱者制订的法律与道德规范呢？未来的世界必是强者的世界，绝不会给穷人好脸色，难道你真准备重新做回穷光蛋吗？……最初有点不舒服是很正常的，这说明你毕竟还是比别人稍微高尚一些嘛。……更重要的是，老大对你有着知遇之恩，你难道忍心置之于死地吗？他也是一个不幸的人，老婆被关进去了，捞出来的可能性极小，因为她涉及的不是经济而是政治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你忍心让小侄女在失去母爱之后再失去唯一的倚靠？……让时间去解决吧！时间总是医治一切伤痛的良药，你又何必急在一时呢？可是，这一切都不过是你为自己开脱的理由。那么，你的本性呢？你的本性能够容忍这一切肮脏与丑恶的存在？你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善？抑或是恶？如果是恶，你为什么还会因此而感到痛苦呢？如果是善，你又怎能容忍这种肮脏与丑恶的存在呢？……究竟什么是善？在疯狂的掠夺之后，拿出其中的极其微小的部分招而摇之地送给那些被掠夺的人，以此消弥你心中的负罪感，难道这就是善？当你奉行这种伪善的准则时，你是否因此而感到羞愧呢？
回想以往的”善举”，他真的感到了羞愧。他时常想起青年时期的理想与抱负，也时常想起一向以他为荣的敏儿。不错，你确实奋斗过，不过你奋斗的结果就是把自己由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变成了一只卑下的土狗，当暮年降临时，你将不得不如此面带愧色地向女儿和后辈们忏悔。
晓燕揭开了他身上的疮疤，秋林每天就这样象一个管不住自己的孩子一样不断为它敷药，然后又忍痛把它揭开。他知道，他现在需要同时也在回避着那个了然于胸的决定。你告发他，就必须同时告发你自己，即在向检查院呈上举报材料的同时也押上你的财产，让它也接受审判。可是，你真能割舍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你将回到过去从属的那个弱势阶层，不仅时时面临贫困与被支配的命运，而且必须接受任何善意、甚至是敌意的嘲笑，就象每一个梦想一步登天却一屁股跌回原地的人一样。你甚至不再是受人尊敬的校长，而是一名普通的孩儿王，也许还要面临竟争上岗的压力，在那种情况下，你是否会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呢？
他想起了一名退休教师，姓周。在担任校长期间，周老师每年总有一两次来找他诉苦，希望多解决那怕一点医药费。周老师在农村小学兢兢业业干了四十年，患有多种慢性疾病，可又不敢住院。当时的医疗费是上面按人头平均划拨到各联校，各联校再按当年的实际住院医疗费均摊的，有时能摊到百分之八十，有时只能摊到百分之五十左右，其余部分由住院老师个人承担。他哪有那么多钱呢？他是一个半边户，两个孩子也没能考出去。他只能买点药在家里吃。他哀恳地对秋林说，卓校长，有时太想吃肉了，想得心里发了慌，才上街买三两，顶多半斤。秋林知道周老师是一个老实人，平生绝无半句妄言，他诉的是真的苦。可他能为这位可怜的老人做点什么呢？顶多解决一、两百块钱特困补助而已。
周老师就是你的榜样，他的现在就是你的未来。卓秋林为未来的情景而深深地恐惧着。这大概是他平生最大的恐惧吧。从生命个体的立场出发，还有什么比对生命的病患与死亡的恐惧更深的呢。恐惧，曾经推动他去寻找那些更能带给他安全感的东西，在更广阔的世界里，不畏艰险地做任何难事——它，就是他的生命之锋刃，可是，现在它成了他难以逾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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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静静地流淌着，在稍远些的地方汇成一汪小潭，清沏见底。昆明四、五月的天气并不热，他却感到异常焦躁．他站起来四处瞄了瞄，放心地脱光衣服，把身体泡进清凉的溪水中。一会儿，他感到小溪的整个环境都过分冷清，便赤条条地爬起来，穿好衣服，开着车返回市内。
接下来几天，他照常去证券公司和图书馆，但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呆不足半个小时，象被火烧着屁股似的。依涛和小段都发现了他的焦虑和紧张。小段问他，是否她做得不够好，惹他心烦了。他粗暴地警告她别胡乱猜测。她不敢稍显怨色．在她心目中，他就跟神一样高不可犯。依涛又想起他做期货时的情景，猜想他又亏了钱，便用他过去教她的那些人生哲理来教他。他有时摇头苦笑，有时勃然大怒。
他知道，他无法回避这样两个事实：云峰污辱了依涛，而他呢？他一直在用云峰的脏款为自己赚钱。他很想使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无法停止一种幻想：云峰是一只猛兽，而他呢？只是寄生于这只猛兽身边的一只肮脏的土狗。你一向高傲自恃，却原来不过是一只土狗而已，他自怨自艾地想道．你宁愿继续做一只土狗吗？你将用什么来洗涮做过土狗的耻辱呢？他常常沉浸在悲哀之中。其实你根本不必为那些过时的道德教条而烦恼，时代变了，人人都在不择手段地捞钱，社会价值观也变了，人人都以富有为荣。马克思也曾经说过”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足见在资本原始积累时期有一些肮脏是必然的。既是必然，你何苦要做一个螳臂挡车的蠢汉呢？还是”清静无为”吧。……难道，你真想逆天而行？佛祖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足见”腐”也好，”廉”也好，高尚也好，卑下也好，无非都是幻象，你又何必执着呢？……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自我实现。一个一心要实现自我的人，是否应该理会那些强者为弱者制订的法律与道德规范呢？未来的世界必是强者的世界，绝不会给穷人好脸色，难道你真准备重新做回穷光蛋吗？……最初有点不舒服是很正常的，这说明你毕竟还是比别人稍微高尚一些嘛。……更重要的是，老大对你有着知遇之恩，你难道忍心置之于死地吗？他也是一个不幸的人，老婆被关进去了，捞出来的可能性极小，因为她涉及的不是经济而是政治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你忍心让小侄女在失去母爱之后再失去唯一的倚靠？……让时间去解决吧！时间总是医治一切伤痛的良药，你又何必急在一时呢？可是，这一切都不过是你为自己开脱的理由。那么，你的本性呢？你的本性能够容忍这一切肮脏与丑恶的存在？你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善？抑或是恶？如果是恶，你为什么还会因此而感到痛苦呢？如果是善，你又怎能容忍这种肮脏与丑恶的存在呢？……究竟什么是善？在疯狂的掠夺之后，拿出其中的极其微小的部分招而摇之地送给那些被掠夺的人，以此消弥你心中的负罪感，难道这就是善？当你奉行这种伪善的准则时，你是否因此而感到羞愧呢？
回想以往的”善举”，他真的感到了羞愧。他时常想起青年时期的理想与抱负，也时常想起一向以他为荣的敏儿。不错，你确实奋斗过，不过你奋斗的结果就是把自己由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变成了一只卑下的土狗，当暮年降临时，你将不得不如此面带愧色地向女儿和后辈们忏悔。
晓燕揭开了他身上的疮疤，秋林每天就这样象一个管不住自己的孩子一样不断为它敷药，然后又忍痛把它揭开。他知道，他现在需要同时也在回避着那个了然于胸的决定。你告发他，就必须同时告发你自己，即在向检查院呈上举报材料的同时也押上你的财产，让它也接受审判。可是，你真能割舍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你将回到过去从属的那个弱势阶层，不仅时时面临贫困与被支配的命运，而且必须接受任何善意、甚至是敌意的嘲笑，就象每一个梦想一步登天却一屁股跌回原地的人一样。你甚至不再是受人尊敬的校长，而是一名普通的孩儿王，也许还要面临竟争上岗的压力，在那种情况下，你是否会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呢？
他想起了一名退休教师，姓周。在担任校长期间，周老师每年总有一两次来找他诉苦，希望多解决那怕一点医药费。周老师在农村小学兢兢业业干了四十年，患有多种慢性疾病，可又不敢住院。当时的医疗费是上面按人头平均划拨到各联校，各联校再按当年的实际住院医疗费均摊的，有时能摊到百分之八十，有时只能摊到百分之五十左右，其余部分由住院老师个人承担。他哪有那么多钱呢？他是一个半边户，两个孩子也没能考出去。他只能买点药在家里吃。他哀恳地对秋林说，卓校长，有时太想吃肉了，想得心里发了慌，才上街买三两，顶多半斤。秋林知道周老师是一个老实人，平生绝无半句妄言，他诉的是真的苦。可他能为这位可怜的老人做点什么呢？顶多解决一、两百块钱特困补助而已。
周老师就是你的榜样，他的现在就是你的未来。卓秋林为未来的情景而深深地恐惧着。这大概是他平生最大的恐惧吧。从生命个体的立场出发，还有什么比对生命的病患与死亡的恐惧更深的呢。恐惧，曾经推动他去寻找那些更能带给他安全感的东西，在更广阔的世界里，不畏艰险地做任何难事——它，就是他的生命之锋刃，可是，现在它成了他难以逾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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