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游与渡假村
昆曲公路距昆明十公里处有一座渡假村，入住者非达官贵人，即巨商大贾，鲜为常人所知。渡假村依山傍水，地势极佳，因郊区地价低廉，占地极广，有崇山峻岭与不远处的水库调温，故冬暖夏凉，非常惬人心意。
村内所有建筑仿照西双版纳六、七十年代村落风格修建，除门口的管理办公楼略带现代气息外，其余房屋或为红墙青瓦的平房，或是精巧别致的傣家竹楼，而室内却别有洞天，和四星宾馆套间差不多，装修豪华，陈设富丽，富于现代生活情调。三条小溪自山腰盘旋而下，虽为人工修筑，却完全不露斧凿痕迹，把整个村落分成四个部分，也很自然地把入住者分成了三个不同的等级。溪畔和房屋周围均种有各种热带植物，棕榈啊，橡胶啊，芒果啊，古榕啊，清竹啊……等等，应有尽有，表面上似乎杂乱无章，实则匠心独运。村中心地带有一幢队屋模样的建筑，用作宾馆餐厅，前面宽大的广场上，在一棵古榕树下吊着一口铜钟，每天早晨七点由一名专职服务员按时敲响它，表示请全体村民出工的意思，实际上却无人因此而早起。
可是，在充满怀旧情趣的氛围里，人们难免不因此想起往昔的岁月，因此人们大都把它叫作”峥嵘岁月”村。据说创意来自于一位当年在西双版纳下放改造过的知青，产权实属某国营单位所有。可是，现在这里的老板却是潘云彪。
和老婆离婚后，云彪着实快活了一阵子。不错，在法院作出正式判决之前，他是屈膝求过她，后来还是老父亲说了话，才使他下决心签字。老父亲说女人做了婊子，就不再是女人了，你还要她干嘛。这是一种古怪难懂的说法。事实上，只有当女人是女人的时候，女人才能做婊子。云彪显然是懂老父亲的意思的。他想，既然已经做过了婊子，脏得象垃圾坑，她就不配做你的老婆啦。这样一想，他不仅爽快地在判决书上签了字，而且感觉在精神上也得到了解放了。
他象住常一样照管着家里的事。实际上自打谷子收进来后，田里已经没事要做了。于是，他有了更多时间去街上闲逛，逛累了，就随便找家馆子坐下来，点几个菜，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家。他不再操心钱的事。老婆离婚前寄回了几千块，离婚后又付了一万多给儿子的抚养费，都在他手里攥着。他不再觉得这些钱脏，用起来也就安心了。
后来他在镇上逛腻了，就去县城逛，就发现了他一直想去的地方——窑子。当然都是打着其它招牌的，旅社啦、发廊啦、歌厅啦、洗脚按摩中心啦……等等。这些，在小镇他都是经验过的，却从来没想过在家乡也有。他象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最初畏手畏脚，继尔留连忘返，搞得不亦乐乎。可他没料到，这么一搞，就搞出病来了。他瞒住老父老母，在城里住了半个多月，终于把病治好了。这次的经历使他认识了一个真理，妓女，尤其是老妓女，真的脏。
他回到家里，安安心心地坐一阵子，又坐不住了。于是，他就去赌。最初在组里赌，觉着不过瘾，就去镇上赌。镇上的赌是大赌。还没过春节，他就把老婆留下的钱输光了。他还能干什么呢？坐守空城。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件正事，开慢慢游。他从母亲手里借了几千块钱，买一台摩托车，去公路上接客。
冷风呼呼地刮着。大睛天也是一样。收入还不错，运气好，可以弄到五、六十块，运气差呢？也能弄个二、三十块。第一个月结束时，他粗粗估算一下，竟然收入了一千三百多元，差不多是过去一家人全年的纯收入了。当然还有一些开销，加起来也就二、三百块。可是，长期做下去会怎么样呢？要多久才能盖上大楼房？还有电话、摩托车，然后呢？还要攒钱再娶老婆——自从受到老妓女的教训之后，他就时常盘算这件事情。紧接着，皮大衣、手机、电脑，还要带老婆孩子去旅游呢。这样一想，他就泄了气了。于是在和同伴抢客的时候，在被税佬逼着收钱的时候，在被冷风冷雨一阵阵吹刮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一团火苗在心底升起来了；很小很小的一团，慢慢地，就变得越来越大了。他终于明白，他觉得他受欺侮啦。受谁的欺侮啦？没受谁的欺侮，大伙儿都是这样抢，大伙儿都是这样被逼着，大伙儿都是这样被吹着被刮着，谁也没觉着受了欺侮。可他不同，老觉着受了欺侮。受老婆欺侮啦？受台湾老板欺侮啦？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做了人家老婆然后又做二奶的，有多少讨了老婆又养二奶的，大伙儿不都是一样的吗？受卓秋林欺侮啦？受郭晓燕欺侮啦？是被钱欺侮了吧。就算是这样，你又能怎样呢？于是，他就把压在箱底的那把户撒刀找出来，早晨磨一遍，晚上磨一遍。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杀谁呢？他又敢杀谁呢？你真有胆量杀人，早就把她给杀了，那里会让她躲在台湾佬家里享福呢？他知道他谁也杀不了。他只是觉得这样磨着磨着，心里的那团火慢慢地便熄了。火熄了，人也就舒服了。
最先发现云彪磨刀的是儿子。儿子蹲在他身边，看着他把刀子磨一磨，用指头试试刀锋，再磨一磨，就问，爸爸你磨刀干什么？他故意问儿子，刀是用来作什么的？儿子说杀鸡呀！爸爸，我想吃鸡。他再问，乖儿子，刀还可以用来杀什么？还可以杀猪吧，儿子说。乖儿子，你知道武松吗？你知道冷血、无情吗？不知道吧？他们都是侠客，都是专杀坏人的侠客。儿子就说，我知道侠客，我也要做侠客。想做侠客呀！来，先学会磨刀吧，他边说就边把刀递给儿子。于是，儿子也就开始学磨刀了。
老母亲看着云彪老磨那把刀子，天晴也磨，下雨也磨，磨完后就用布包着，压到箱子底下，然后又拿出来再磨，就明白了儿子心里的想法，就吓慌了。她不敢和儿子直接谈，憋了几天，就忍不住和老头子谈起来。老头子，你看见云彪磨刀啦？她问。老头子说看见啦。我心里慌呢，我怕会出事，她说。出什么事？别瞎操心。男子汉把心磨硬点还好些，他说。
老父亲嘴上是这样说的，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他也担心会出事。他理解儿子的心情，因为他也是一个男人，虽然老了，也还是一个老男人。是老男人就能体会被别人往脸上抹屎粑子的滋味。这把屎粑子抹在儿子脸上，也就等于抹在了自己脸上。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受法律保护，人家还有钱。……有钱就可以往别人脸上抹屎粑子吗？看来归根结底还是要有钱啊。他这样一想，就想到了大儿子身上，就想到了大儿子可以让小儿子有钱。他把云彪叫过来，说，别磨那把破刀了，给我写封电报。写给你大哥。你就写：给云彪弄件安稳发财的事儿做，要不，我就上吊。就这么写吗？云彪疑惑地问。就这么写，多一个字都不行，老父亲答道。
云彪把电报发出去，然后就坐在家里等，第三天就等到了老大的回电。老大的电报更简短：我一定做到您别着急。一定做到？什么时候做到呢？一年？十年？做到什么呢？给个信息，然后让他到处去找钱，找到钱以后再让别人给甩掉？他苦着脸把电报拿给老父母看。老父亲看他一眼，让他念给他听。念一遍，老父亲就记住了，就说你别担心，安心做你的事儿去吧。
三个月后，老大打来了第二封电报，要云彪马上赶往昆明。云彪把儿子交给老父老母，先坐慢慢游，再坐汽车，再坐火车，一直就坐到了渡假村总经理的宝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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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内所有建筑仿照西双版纳六、七十年代村落风格修建，除门口的管理办公楼略带现代气息外，其余房屋或为红墙青瓦的平房，或是精巧别致的傣家竹楼，而室内却别有洞天，和四星宾馆套间差不多，装修豪华，陈设富丽，富于现代生活情调。三条小溪自山腰盘旋而下，虽为人工修筑，却完全不露斧凿痕迹，把整个村落分成四个部分，也很自然地把入住者分成了三个不同的等级。溪畔和房屋周围均种有各种热带植物，棕榈啊，橡胶啊，芒果啊，古榕啊，清竹啊……等等，应有尽有，表面上似乎杂乱无章，实则匠心独运。村中心地带有一幢队屋模样的建筑，用作宾馆餐厅，前面宽大的广场上，在一棵古榕树下吊着一口铜钟，每天早晨七点由一名专职服务员按时敲响它，表示请全体村民出工的意思，实际上却无人因此而早起。
可是，在充满怀旧情趣的氛围里，人们难免不因此想起往昔的岁月，因此人们大都把它叫作”峥嵘岁月”村。据说创意来自于一位当年在西双版纳下放改造过的知青，产权实属某国营单位所有。可是，现在这里的老板却是潘云彪。
和老婆离婚后，云彪着实快活了一阵子。不错，在法院作出正式判决之前，他是屈膝求过她，后来还是老父亲说了话，才使他下决心签字。老父亲说女人做了婊子，就不再是女人了，你还要她干嘛。这是一种古怪难懂的说法。事实上，只有当女人是女人的时候，女人才能做婊子。云彪显然是懂老父亲的意思的。他想，既然已经做过了婊子，脏得象垃圾坑，她就不配做你的老婆啦。这样一想，他不仅爽快地在判决书上签了字，而且感觉在精神上也得到了解放了。
他象住常一样照管着家里的事。实际上自打谷子收进来后，田里已经没事要做了。于是，他有了更多时间去街上闲逛，逛累了，就随便找家馆子坐下来，点几个菜，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家。他不再操心钱的事。老婆离婚前寄回了几千块，离婚后又付了一万多给儿子的抚养费，都在他手里攥着。他不再觉得这些钱脏，用起来也就安心了。
后来他在镇上逛腻了，就去县城逛，就发现了他一直想去的地方——窑子。当然都是打着其它招牌的，旅社啦、发廊啦、歌厅啦、洗脚按摩中心啦……等等。这些，在小镇他都是经验过的，却从来没想过在家乡也有。他象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最初畏手畏脚，继尔留连忘返，搞得不亦乐乎。可他没料到，这么一搞，就搞出病来了。他瞒住老父老母，在城里住了半个多月，终于把病治好了。这次的经历使他认识了一个真理，妓女，尤其是老妓女，真的脏。
他回到家里，安安心心地坐一阵子，又坐不住了。于是，他就去赌。最初在组里赌，觉着不过瘾，就去镇上赌。镇上的赌是大赌。还没过春节，他就把老婆留下的钱输光了。他还能干什么呢？坐守空城。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件正事，开慢慢游。他从母亲手里借了几千块钱，买一台摩托车，去公路上接客。
冷风呼呼地刮着。大睛天也是一样。收入还不错，运气好，可以弄到五、六十块，运气差呢？也能弄个二、三十块。第一个月结束时，他粗粗估算一下，竟然收入了一千三百多元，差不多是过去一家人全年的纯收入了。当然还有一些开销，加起来也就二、三百块。可是，长期做下去会怎么样呢？要多久才能盖上大楼房？还有电话、摩托车，然后呢？还要攒钱再娶老婆——自从受到老妓女的教训之后，他就时常盘算这件事情。紧接着，皮大衣、手机、电脑，还要带老婆孩子去旅游呢。这样一想，他就泄了气了。于是在和同伴抢客的时候，在被税佬逼着收钱的时候，在被冷风冷雨一阵阵吹刮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一团火苗在心底升起来了；很小很小的一团，慢慢地，就变得越来越大了。他终于明白，他觉得他受欺侮啦。受谁的欺侮啦？没受谁的欺侮，大伙儿都是这样抢，大伙儿都是这样被逼着，大伙儿都是这样被吹着被刮着，谁也没觉着受了欺侮。可他不同，老觉着受了欺侮。受老婆欺侮啦？受台湾老板欺侮啦？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做了人家老婆然后又做二奶的，有多少讨了老婆又养二奶的，大伙儿不都是一样的吗？受卓秋林欺侮啦？受郭晓燕欺侮啦？是被钱欺侮了吧。就算是这样，你又能怎样呢？于是，他就把压在箱底的那把户撒刀找出来，早晨磨一遍，晚上磨一遍。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杀谁呢？他又敢杀谁呢？你真有胆量杀人，早就把她给杀了，那里会让她躲在台湾佬家里享福呢？他知道他谁也杀不了。他只是觉得这样磨着磨着，心里的那团火慢慢地便熄了。火熄了，人也就舒服了。
最先发现云彪磨刀的是儿子。儿子蹲在他身边，看着他把刀子磨一磨，用指头试试刀锋，再磨一磨，就问，爸爸你磨刀干什么？他故意问儿子，刀是用来作什么的？儿子说杀鸡呀！爸爸，我想吃鸡。他再问，乖儿子，刀还可以用来杀什么？还可以杀猪吧，儿子说。乖儿子，你知道武松吗？你知道冷血、无情吗？不知道吧？他们都是侠客，都是专杀坏人的侠客。儿子就说，我知道侠客，我也要做侠客。想做侠客呀！来，先学会磨刀吧，他边说就边把刀递给儿子。于是，儿子也就开始学磨刀了。
老母亲看着云彪老磨那把刀子，天晴也磨，下雨也磨，磨完后就用布包着，压到箱子底下，然后又拿出来再磨，就明白了儿子心里的想法，就吓慌了。她不敢和儿子直接谈，憋了几天，就忍不住和老头子谈起来。老头子，你看见云彪磨刀啦？她问。老头子说看见啦。我心里慌呢，我怕会出事，她说。出什么事？别瞎操心。男子汉把心磨硬点还好些，他说。
老父亲嘴上是这样说的，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他也担心会出事。他理解儿子的心情，因为他也是一个男人，虽然老了，也还是一个老男人。是老男人就能体会被别人往脸上抹屎粑子的滋味。这把屎粑子抹在儿子脸上，也就等于抹在了自己脸上。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受法律保护，人家还有钱。……有钱就可以往别人脸上抹屎粑子吗？看来归根结底还是要有钱啊。他这样一想，就想到了大儿子身上，就想到了大儿子可以让小儿子有钱。他把云彪叫过来，说，别磨那把破刀了，给我写封电报。写给你大哥。你就写：给云彪弄件安稳发财的事儿做，要不，我就上吊。就这么写吗？云彪疑惑地问。就这么写，多一个字都不行，老父亲答道。
云彪把电报发出去，然后就坐在家里等，第三天就等到了老大的回电。老大的电报更简短：我一定做到您别着急。一定做到？什么时候做到呢？一年？十年？做到什么呢？给个信息，然后让他到处去找钱，找到钱以后再让别人给甩掉？他苦着脸把电报拿给老父母看。老父亲看他一眼，让他念给他听。念一遍，老父亲就记住了，就说你别担心，安心做你的事儿去吧。
三个月后，老大打来了第二封电报，要云彪马上赶往昆明。云彪把儿子交给老父老母，先坐慢慢游，再坐汽车，再坐火车，一直就坐到了渡假村总经理的宝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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